陈保平：有这样一位老师

她叫肖卫民。从事职业教育38年。得过许多奖，是这个领域国家专家库的评委。但她至今仍有困惑，仍在思考:教育的本质是什么？因为你面对的是一个个不同的生命，他们是作为主体加入进来的，不只是一个受教育的客体。

她第一次兼任班主任时只有21岁。有一天上班会课，她踏上讲台，只见讲台正中横着一块黑板擦，两端各竖着一支白色的粉笔，她站在当中，俨然成了遗像。她迅速压住不快，平静地问:“谁干的？”半分钟后，一个男生摇着身体站起来，用不屑的眼光看着她:“我干的！”肖老师平静地说:“哦，那放学留一下吧”。放学后，他母亲也应约来了，气愤之下抬手要打，并按住孩子让他跪下给老师赔礼道歉。肖老师说她差点没笑出来，“别，千万别啊，他这一跪，那我就真成了那什么了。”然后，她和颜悦色对该男生说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哪里没做好？我第一次做班主任，肯定有许多做得不好的地方，你跟我说，没关系，说了我才能改呀。”男生抬眼望她，似乎在判断肖老师是否在挖苦他。肖老师继续说:你跟我提意见为我好，也是为我们班好，我不会怪你的。只是你这样做，我年轻，不在意，但如果是位年长的，心里肯定不痛快，你说对不对？“男生脸上露出了愧色，蠕动着嘴唇，说道:“我不是故意的，就是开个玩笑。”

一个可以当着全班愤怒指责、让他写检查，甚至以对老师不敬为由要求学校处分他，从而威慑其他同学的事件，肖老师用风轻云淡的方式化解了。说肖老师有足够的大度和宽容肯定没错，但作为教育者，肖老师理解每个生命，用心灵沟通才是最重要的。

班长是班主任最信任的学生，也是同学们选出的品学兼优的领军人物。但有一次，英语老师告诉肖老师，你们班的班长今天考试居然拿出小纸条作弊了。肖老师大吃一惊，他平时英语成绩挺好，90分没问题。为什么？肖老师找他耐心谈话，他低头承认了错误。原来他想获得更高的成绩。肖老师仍让他主持第二天的班级活动。并告诉他该怎么做。活动结束后，班长站在讲台上向大家承认了作弊的错误，他说:“肖老师、同学们，我把班长的位置交出来，我对不起大家对我的信任。”说着，深深地鞠了一躬。全班肃静。在最后面的肖老师站起来，拍了一下手，第二下、第三下，节奏由慢到快，同学们似乎醒悟过来，跟着鼓起掌来，为一位敢于主动承认错误的班长感到自豪。征得大家同意，继续让他当班长。之后，他对班级的奉献也更多了。这件事让肖老师有过一段反省:“为什么让他孤傲地一个人站在山顶，把所有的‘最高’都赋予他一个人？他拥有的究竟是自信还是自卑，他做的是真实的自己吗？一份宽容、一个能给到他的真实存在感，就像那蝴蝶效应中蝴蝶的翅膀，不经意的扇动居然成为他一生奇特的激励和永久的动力。”这个孩子在后来的人生道路上仍经受过磨难，但他挺住了。

每个地方都会有不出挑的孩子，每个班级都会有最不起眼的学生。在肖老师看来，职校生最需要建立起的是“自信”。而这又不是说大道理就能解决的。只有当他们的心灵解除羁绊，他们的生命活力才能得到绽放。有一次，学校组织要去武夷山，同学们都特别兴奋。唯独这位平时最默默无闻的同学却主动找肖老师，说他不去武夷山了，他说他家里没有钱。肖老师很心疼，自己已关注这孩子一段时间了，决定休息日要去家访。肖老师之后写道:“那天，我推开他家家门……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:只有一个退了色的柜子、一张破旧的桌子，还有那貌似瘸了一条腿的沙发，正常家庭扔了的大概都比它强。她妈妈躺在一张床上，床很矮，而且破旧不堪。我们这个城市竟会有如此生存环境的家庭！她妈妈挣扎着想坐起来，我赶忙说:‘没关系，你躺着，我来看看你们。’‘老师对不起哦，我们家最近被断煤气了，应该给你倒茶的，也没地方坐。’我说:‘我站一会，没事的。’这次家访，终于让我了解他的处境，他爸爸早年就抛下他们母子。妈妈因得了一场重病，瘫痪了。男孩得每天很早起来做早饭和午饭，看着妈妈吃完早饭再上学，午饭就放在离妈妈不远的地方，方便她拿。日常开销就靠街道给的补助，最近因为妈妈的部分医药费还没报销，连煤气费也交不上了，那个瞬间，我好想哭，但我得忍着。”最后，肖老师说服他们，先借钱给他去武夷山，并拜托邻居照顾她妈妈。回来后，又通过校领导去联系与学校合作的电脑公司，让他抽空去学习电脑维修。作为编外人员，维修学校住宿生的电脑，以此获得相应报酬。不久，这孩子不仅学习进步了，电脑也越修越好，还把去武夷山的钱还给了肖老师。一年后，他被同学推荐为校三好学生。

以上几个故事都是在肖老师的新书《“育”归何处》中记录的。38年的从教生涯，30多个亲历的案例，包括她宽容孩子们“愚人节”的玩笑、她拉住想轻生女孩后的痛思……肖老师说蓦然发现，自己“竟然都是在无意识、不经意的‘混沌生态’中度过的，是自己由内而外的自然流露……我猛然醒悟:之前不明所以的‘混沌’以及‘体知’‘体感’‘竟然是可以追根溯源的……那些我孜孜不倦执着眷恋的学生，以及那些‘碎片’，竟然就是‘混沌’中的‘片羽’，闪烁着‘吉光’，蜂拥如天上繁星，他们终究会结成育人理念，激励我潜心研究教育本质，运用到我今后的教师舞台上，启发我们的年轻班主任，引出彼此的无限可能。我突然警醒，书到用时方恨少，思维的枯竭源自知识的贫乏，我想，余生我会以书为伴，以书激励，以书充盈。我终于知道，我是谁，我做了哪些，我做这些的意义是什么，什么才是真正的教育——真正的教育终究是AI无法替代的。”肖老师的这段回顾、自省写得特别好，宛如一湾清澈的溪水徜徉其心间，时时跳动着晶莹水珠。敬天爱人原本朴实，追根溯源方知有道。

我想起我们小时候上海一位民办小学的创办人吴佩芳，她的“教好每一个学生”的教育理念，让许多贫困家庭孩子受益。她的故事后来做成一部沪剧《鸡毛飞上天》，影响全国。半个多世纪过去了，时间足以淘尽尘嚣，但从吴佩芳到肖卫民，凝聚的是一种精神。这种精神就是该书序言项秉健先生写的:以生命影响生命。